来日方长

村头厕所又没纸了

[五期中心] 阳光灿烂的日子

参本《老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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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吴羽策被逼着摆出一个又一个姿势，棚子里暖风吹着，他还是冻得动作僵硬，摄影师调着镜头嘟囔：这张不好，刚才那张也不好，奇了怪了，总感觉少点什么。“哪里不对？”他顺口问方锐，后者正抱着手臂，一脸的幸灾乐祸。

方锐要从人和宇宙的关系开始讲起：“首先，作为我的同期选手，吴女士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

吴羽策一边正领结，一边去瞪他，正好看到方锐身后进来一个周泽楷，立刻像见了救星一般：“小周！你先拍吧！”

“大佬们，专访元旦就要出了，迟早都得拍。”

“还没问呢，我们五期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专访？”刘皓说。他本来在跟方学才叙旧，两个人几乎要把在雷霆的同队时光怀念完了，吴羽策那边还没拍完。“今年热门话题不是新队兴欣吗，都要冲进季后赛了，怎么不去找他们。”

在场就有一个兴欣的，方锐正想说话，记者抖着一叠纸走过来。这是个戴着木质圆框眼镜的姑娘，冲他们甜甜一笑：“我这里有一个问题，大家先想一想答案，”她好像没听见之前的抱怨，“将来录好回答视频会传到荣耀官网上哦。”潜台词就是都给老娘认真对待。

“这妹子有点像喻队，”宋晓接过问题，小声和周光义嘀咕，“不好对付。”

周光义探头去看：“……接触荣耀至今，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好难回答啊？我们也混了这么多年了。”李迅喊着，他在稍远的拍摄区，不知和吴羽策说了什么，后者一脸嫌弃。李迅便喊：“我最大的收获应该是，抓到副队在训练室偷吃泡面还把汤洒在队长键盘上了！”

……

是啊，吴羽策想，为什么是五期？他们从未有过什么专属的标签，没有远古大神值得尊敬的地位，不像如今新秀那么富有话题性，就连出道的那年，也不幸赶上黄金一代锋芒正起。群雄并起逐鹿天下，背叛、恪守、转型、从头再来，经历的故事如何多，时代的印记就如何浅。

摄影师冲他挥手，吴羽策调高了空调的温度。

第一次获得最佳组合的时候，第八赛季都结束了。傍晚，吴羽策靠在操场的树边发呆，忽然手机响了一声。

他掏出一看，是方学才的祝贺信息：恭喜，你们最佳组合实至名归：）不要去管别人怎么说。

吴羽策内心吐槽了一下冒号括号这么老土的表情，同年的选手，方学才给人感觉要老成许多，像上一辈人。

“不跑两圈？”李轩跑了过来，瞥一眼手机，随口道，“你跟方学才还挺熟的。”

“我们五期生一直团结友爱，不像别人，人情如纸张张薄。”吴羽策顺口嘲讽，李轩没理。他看着屏幕说：“这什么意思。”

“你没看网上那些评论？”吴羽策正儿八经开了嘲讽，连自己一起：“说我们终于得上最佳组合，也不过是捡了叶秋中途退役的漏。竟无法反驳，是不是？”

李轩其实看到了。总是有奇怪的人在说奇怪的话，这几年也见得不少。李轩知道吴羽策不是会受那些言论影响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他自己气就不那么顺：“怎么，你也是这么想的？”

再怎么多想，他们也已经磨合了四年。第五赛季他们经历过身心俱疲的一段时期，同期的方锐花式换职业的时候，吴羽策却莫名的执著于鬼剑，怎么都不肯换。

他们带队去看了当年的总决赛，百花在孙哲平中途退出后就一直在悬崖绝岭跳舞，舞姿壮丽无人能及，最终跌下悬崖，惜败微草。赛后孙哲平宣布退役，观众席上一团混乱，吴羽策叹了口气，却发现旁边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空了。

他绕到一条不起眼的消防通道里，李轩正在角落点烟。

“你不是不抽烟么。”吴羽策生硬地说，“你怎么了。”

烟雾沉沉盘旋在头顶，李轩一年来所有的疲惫都涌了上来，他靠在墙壁上，眼神失焦。

“很累。”

“你的新秀赛季结束了。你满意吗？”李轩说，好像是在质问，又好像有些迷茫。“两个鬼剑怎么打……吵了一年，先不说这个。就说双人组合这种配置，你看张佳乐，你看——”

他说不下去了，他忽然有种物伤其类的悲凉，半晌，他说：“你坚持不换职业，我尊重你。但是，我不想打这种——”

“你怕什么？”吴羽策忽然冷笑一声，“怕你手也受伤？还是怕我撑不起战队？”

“……不是！”李轩顿了顿，“……这一年我压力很大，你懂不懂。”

“你冷静一下。双鬼拍阵的配合思路不是挺成功的吗？”

“那个还有很多漏洞，你知道的。”

吴羽策夺过李轩的烟，扔在地上。“我都不知道你在纠结什么。现在的双人组合还少吗？个个都不能活了？你不是还要踏平嘉世吗？雄心壮志呢？被狗吃了吗？”

吴羽策从不缺少自信，也不缺少勇气，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当年李轩动摇的次数比他还多，他却始终坚定到有些固执，天寒地冻，日短夜长，而他扬着从不后悔的战刀，向认准了的终点头破血流地直冲而往。

此刻他知道，这个姗姗来迟的最佳组合奖不是什么运气，而是他和李轩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成绩，终于积够最后一片压倒树枝的雪花。何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什么就不能是他们双鬼组合？

他回复了方学才，然后对李轩无所谓的一笑。他说：“当然不是。”

“嗯。”李轩笑道，“过两天去领奖吧。”

第八赛季已经画上句号，队里人也都陆陆续续夏休了。最佳组合奖虽然只有一张证书，大小也是个正式荣誉，还是要去领的，吴羽策站在联盟总部门口，被太阳晒得眼前发黑，一抬头有人正回头看他，姿态关切，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伸手遮住阳光：“小周？”

周泽楷开心地笑了下，两人快步推开旋转门，大厅凉气直冲面门，吴羽策又道：“你也来领奖的吧。”

“嗯。”周泽楷说。

“最有价值选手奖，厉害，真心的，”吴羽策拍拍他的肩，“对了，还没恭喜你们新科冠军啊！”

“谢谢，”周泽楷又笑了下，想了想，难得地补充了句：“也恭喜你们，最佳组合。”

去领奖的路上周泽楷其实是很低调的，可耐不住荣耀已经火遍街头巷尾，他又是新冠军队队长，免不了被人拉住求合影求握手，好像跟他握了手竞技场就能打出八百连胜似的。

见他苦于应付，吴羽策递了顶棒球帽，周泽楷一扣上就没有摘下来的意思，小声说：“下次还你。”

周泽楷大概算他们这一期最出色的选手了。被方明华力荐，一出道就是队伍核心，最佳新人奖自不必说，后来又隐隐有成为荣耀第一人的势头，总决赛前经理还踌躇满志地对他道：小周啊，轮回这第一个冠军就看你的了。

这样的话周泽楷其实听得多了，他已经习惯担负比常人更多的期待和责任，刚出道那年打得许多战队措手不及，观众纷纷大呼联盟格局要变。但面对嘉世他们还是栽了，赛后握手的时候，周泽楷就看见对面一个长发女孩笑眯眯地看着他。

苏沐橙说：“他说，打得不错，但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吗？”

周泽楷未答，他身后的方明华皱了皱眉：还是被那个老狐狸发现了。但没人会主动示弱，方明华快走几步，微笑抢道，“叶秋好眼光，我们会认真复盘的。”

周泽楷落在后面，不知在想什么，苏沐橙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多作纠缠。到了嘉世队尾，周泽楷惯性般伸出手，却听对方道：“你们队其他人有时领会不到你的战略意图，导致脱节。”

他道：“我是刘皓。”

对于新秀选手，赛场上遇到同期生总会有种特殊的亲切，虽然线下很少见面，但平时聊天看这些名字跳来跳去，也已经混得眼熟，周泽楷点头道：“嗯。”

他其实明白刘皓说的，但他也不好责怪什么，自己战术传达不清，队友思路跟不到位，他们还需要在更多的磨合中培养默契。

“加油，嗯……或许，”刘皓说，“你们需要一个新的副队长。”

周泽楷一愣，他很少站在这个角度想问题，他习惯的思考方式是“怎样打好手中的牌”，而不是“我需要怎样一副好牌”。

不知为什么，刘皓意味深长地感慨道：“……我也得努力呀！”

没有人不会努力，八、九赛季轮回横扫联盟的时候，很多人羡慕周泽楷，觉得他简直拥有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一帆风顺，不管是实力还是运气，他似乎从没有过失意或挫折。

可世间的辛酸与苦难从来都是不足为外人道也，他努力使全队变得更好，诚恳而毫无保留地打指导赛，后辈进步时他发自内心地冲他们笑，队友抱怨时他急急切切地涨红了脸，却又在被夸奖的时候显得开心而无措。

周泽楷不像一个队长，但他始终是轮回战队坚定而强大的灵魂。

几天前，他们刚刚摘得第一个冠军，江波涛在发布会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方明华安静地笑着，但周泽楷知道，这位轮回战队资历最深的选手，才是他们应该感谢的人里，最不可缺少的那位。

蓝雨主场，轮回不会大肆庆祝，周泽楷最后一个下采访台，刚走进选手通道，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一眼就认出了宋晓，却迟疑了下，他本就不擅主动招呼人，何况还刚刚打败人家。

大概是听见了声音，宋晓回头，笑得比哭还难看：“恭喜啊，小周。”

“……”周泽楷有些莫名的着急，他说：“蓝雨也很厉害！”

“团队赛都没来及打，哈……大概是史上第一次提前结束的决赛吧。”

周泽楷想说些什么，解释、安慰、“我们只是走运”、“那咱们共同进步”，什么都好，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反倒是宋晓拍了拍他：“快跟上你队友吧，这里蓝雨粉丝多，小心被围攻。”

“没关系。”周泽楷很快地说。

“不用担心我啦，你们明天还要赶早机吧？”宋晓说。“我也该回去了。”

回到俱乐部已经很晚了，天边隐约要下大雨，夏天的热风呼呼地刮着，门卫大爷和宋晓打招呼：“回来了？要来台风了。”

“是啊。他们呢？”

“回来了几个。”大爷说。他们在场馆门口就地解散，有人直接回了宿舍，还有人不知去了哪里，总之大家心情都不好，又不急着复盘，这种时候队里不会统一管理，允许队员各自排解。

风越来越大，几滴雨点打了下来，宋晓冲回房间，顺便想着周泽楷他们的航班会不会误点。

其实他们五期生中，周泽楷不是第一个获得冠军的，宋晓才是。但这种比法没有意义，最早夺冠的嘉世今年都出局了。

宋晓翻出张小号登上了网游，他想起那年蓝雨夺冠之后，蓝溪阁和中草堂轰轰烈烈的世界大战。后来很多其他队的职业选手也混了进来，他们打得昏天黑地，不分敌我，也算是一个赛季落幕，所有人纪念式的狂欢吧。

宋晓忽然有种类似于“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的感触，还没等他琢磨一下，春易老的消息就来了，没多说别的，只说遇到了麻烦，轮回精英二团很难对付，请他去帮忙。宋晓忙赶到春易老发来的地点，然后习惯性地去找对面指挥的站位。

他就看到一个叫做执天之行的猥琐术士，操作让他觉得有些眼熟。

宋晓进入蓝雨训练营的时候，魏琛刚刚离开，那时训练室总是留着一个大家都不去坐的空位，身边也总听到这位退役队长的话题，就连宋晓这批新学员对练的时候，都有人提起他。

是方世镜，他看着正在和宋晓对打的少年，说道：“那小子有几分魏队的气质。”

“那小子”和宋晓一样，是个气功师，但不同宋晓是考核选拔，他是挑战赛上被方世镜看中，带进训练营的。同职业总会暗中较劲，现下队长方世镜在场，大家都想好好表现，可刚才上来的几人不知是紧张还是大意，都被这小子的猥琐阴到了。

宋晓心理素质很好，从小就是每临大事有静气的性格，对面也似乎有些疲惫，一时间落了下风，之前被阴过的少年们都面露喜色。对方刷起了垃圾话：“以为我血少就安全了？too young！荣耀没你们想的那么甜，训练营的宝宝们，不要太天真。”

立刻有人不高兴了：“挑战赛出来的就是路子野。”

声音不大不小，却是所有人都听见了。对面的少年扔下鼠标拉开凳子就站了起来：“看不起吗？”

说话的人估计是被阴过不少，早有积怨：“就看你不爽！”

眼看就要动手真打，方世镜说：“行了！”他意识到，这帮孩子开始在意出身了。这未尝不是好事，意味着联盟发展逐渐步入正轨，很多东西已经成了气候、分了流派。自己那会儿，哪有什么豪门什么草根？大家都是同样的起跑线，同样从网游里组起的战队，同样的……野路子。

方世镜忽然有些生气。

“什么叫路子野？”他说，“猥琐流、垃圾话，就叫路子野？那路子野的人多了去了。三观都放正常点，联盟头一年的时候，哪有你们这种学院派？谁不野？谁没有点个人风格？”

他叹了口气。“魏队的比赛都看过没有？蓝雨人，不能忘本啊。”

“‘执天之行’，是魏队吗，不可能吧，他怎么跑到轮回去了。”宋晓嘀咕，留心观察了一会儿，却还是拿不准。放在平时他可能还会录下来问问喻队黄少，现在着实没什么心情，只是机械地操作着小号。

忽然脚步一滞，执天之行不知什么时候给他放了个六星光牢，他发着呆竟没躲开，只好苦笑着读秒。

那术士头顶缓缓浮起一个文字泡：“蓝雨人，还输不输得起？”

宋晓几乎确定是魏琛了，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谁，大概只认出了是蓝雨职业选手，宋晓想，但他知道，魏队是说给他听的。

这些年宋晓过得不算沉寂，也谈不上轰烈，他对魏琛和蓝雨早年的故事并不能如数家珍，但他记得他们拥有过的苦难与喜幸，他听见窗外暴雨倾泻，惊雷奔走，他知道蓝雨人三字是他们简单而唯一的注解。

方世镜发现自己有点上纲上线了，唉，老年选手总是容易乱发感慨。他想起自己是在调解矛盾的：“是不是互相道个歉啊？”

宋晓也站了起来，他刚刚解决掉对面躺尸的角色。他心想，还得更努力才行啊，如果我不努力，今后蓝雨战队的气功师就是这小子了，“忘了问，你叫什么？”宋晓友好地冲对面笑了笑。

“我叫方锐。”方锐说。

后来方锐去呼啸报道，宋晓把他送到了车站。正有点小离愁，就听方锐说：“你得感谢我，把气功师位置让给了你。”

宋晓知道方锐是开玩笑顺便安慰他，笑道：“那太感谢你了，今后你来蓝雨比赛，我请你打边炉。”

“哈哈哈，赛场上见。”方锐说，“说不定我若干年后，还会再和你争荣耀第一气功师呢。”

如今四年过去了，这一赛季，方锐所在的呼啸却连季后赛都没进。战队早早闲了下来，队员们虽都没休假，却也没什么正事，大家状态低迷，队长林敬言偶尔说两句表决心的话，俱乐部上头也没什么反应。

赛季收官，方锐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就接到了周光义的电话。闲扯几句，周光义看出他们状态不好，叫他和同期的阮永彬来Q市转转。

“干嘛？还不如都去S市。宰周泽楷一顿，他应该请客。宋晓肯定也去。”

“新科冠军，忙。”周光义没什么精神，他们霸图好几年没进决赛了，“我们今年夏休事情多，很多人都留在队里，你可以顺便来玩。”

“顺什么便？”方锐往床上一躺，旁边还堆着正在收拾的衣服。“你们怎么事情多？”

“你不知道吗？你们队长要来霸图了。”

全明星周末的以下克上大概是分水岭，可方锐明白战队低迷原因有很多，虽然网上大多都是针对林敬言的攻击，但他真没想到林敬言真的要走了——而且这消息居然还他妈是从周光义那里听来的？我究竟在干什么啊？

方锐狠狠自责，他一面后悔没尽到副队长的责任，一面反思队里上下太缺少沟通了，一面又恼怒自己在老林转会这件事上起的作用就像空气。

周光义意思让他来Q市聚聚，顺便也送了林敬言。本来方锐还挺想去小聚一下的，这下果断拒绝，他可受不住那种诡异的场面。

他只好假装嘲笑，“切，有什么好聚的啊，我可不想看到你。”

“行吧，”周光义说。“反正霸图也忙。你们队长来了我请他吃海鲜，就当也请过你了。”

“老林……，唉，”方锐欲言又止的，“今后他去了你们队，有啥事可能也不说，你跟我常联系啊。”

他不生任何人的气，他早就不像从前那么容易冲动了。最后他只是给经理打了个电话，问了问呼啸的安排，经理说：“你知道了？本来打算明天宣布。”

合着您不问问其他人，直接就打算宣布了啊？方锐腹诽，至少做做样子，搞搞民主啊。

“你……唉。希望你理解一下吧。”经理似乎也挺心累的：“不如给你个机会，出去散散心吧？路费我个人掏。”

方锐预感不是什么好事，可他没想到又是一颗炸弹。

“唐昊要来了……”经理顿了顿，继续道：“你去百花一趟，拿拿档案材料，签个字什么的。”语气就好像在谈论今晚吃什么，“本来档案这些东西寄个快递就行……就当选手福利吧。”

福利你个头。

方锐站在百花大门口翻着鼓鼓的文件袋，参赛证、注册表、工作合同、转会证明，甚至唐昊的训练记录都一页不差。他顺手掏出唐三打的账号卡扔了进去。

唐昊看了他一眼，伸手遮在额前，阳光太亮了，照得他眼前发黑。

“请你去吃鲜花饼吧？我知道一家店，特正宗。”唐昊说，又好像在感慨，“走了就再难吃到了。”

方锐抬头正要答话，忽然愣住了。

——周光义拖着行李站在他面前。

方锐从来没感到人生是这么滑稽荒诞而充满戏剧性，很多年来他活得纯粹，随性光明，笑骂由人，他在季节的无常里见过许多种命运的无常，有人爱而不得，有人风雨颠沛，他逐渐把细致和敏感藏在没心没肺的保护层里，但他终于在浩大的命途的河流中无可遁逃，而此时的他尚且没有学会同它们和解。

周光义复杂地笑了笑，方锐听见他说了句什么。

“没法请你老队长吃海鲜了。”

周光义转会的消息公布后，其实霸图粉丝有相当的情绪，大多却不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他带着的角色，刺客季冷的。在百花安顿好后周光义想发条微博，却看见霸图官微下刷屏的评论全是关于季冷的，他这个操作者都有些相形见绌了。

一刷新，又看见一条播放量上百万的视频被相熟的记者转到了首页，视频是粉丝制作的，开头就是季冷舍命一击，一叶之秋倒下的画面，还加了慢镜和残影，配上音乐显得又热血又悲情。

不是被怀念的主角，说不郁闷是假的，可周光义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性格，何况季冷本人又是他关系不错的前辈。周光义趴在百花训练室的天台栏杆上，乱七八糟的评论看到最后，他完全看开了，还自我解嘲：“哈哈哈，我大概是史上第一个存在感不如自己账号卡的人吧。”

话音刚落感觉不对，一回头，邹远站在身后。

邹远说：“哈哈哈，还有我呢。”

他笑得面无表情，周光义一愣，初来乍到，他有点尴尬，邹远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靠在旁边栏杆上，低声道：“刚刚经理找我谈话，百花缭乱要走了。”他心里把账号角色看作并肩作战的伙伴，虽然他和他的伙伴在粉丝眼中的地位并不均等。

“去哪里？”周光义惊道。

“霸图。”邹远说，“被霸图收购了……你不知道吗？”

“……”

周光义没话说了，他确实不知道。恍惚间他觉得这样的对话很耳熟，好像就发生在几天前，当时他对方锐说，林敬言要来了，你不知道吗。

刚接过季冷的时候，同是新秀的李迅对这么有名的刺客角色表示羡慕，周光义还有点小压力。当时嘉世粉丝似乎还没从两个月前那史诗一般的舍命一击中缓过神来，导致周光义第一次上场，就在嘉世主场遭到了一片嘘声。他没当回事，正常打完了比赛，还跟白言飞一起嚷嚷着让刘皓带他们去吃宵夜。

虽然战队不对付，但就像叶秋和韩文清还能非常深度地聊几句，两队队员关系还不错，何况刘皓在待人接物这些功夫上从不会有什么差池，于是三人去嘉世旁边撸了串。

刘皓说：“他们嘘的是季冷，不是你，别多想啊。”周光义已经几乎忘了，说着不会多想，一边挽袖子开吃。

“应该带我们去吃H市小笼包啊，撸串随便哪都行。这个翅根烤过头了。”

“对对，下回必须去吃西湖醋鱼了，还是你请客啊刘皓。再帮我拿串豆皮卷金针菇。”

霸图人似乎都对吃挺有研究，周光义和白言飞吃得满嘴油，还挑剔着说个不停。烧烤摊烟火缭绕，四周一桌桌人却也不显得吵闹，像是有无数个小世界。刘皓问他们要啤酒吗，两人摇头：“我们不让喝酒，你们没这规定？”刘皓哈哈一乐：“我们其实也不让。”

那时的故事似乎总是在夏天里，就连撸串的晚上也是夜夜晴空。

周光义终于编辑好了一条微博，点击发送，一刷新，就看见紧接着的是刘皓刚刚发的一条，内容是他在雷霆的新生活云云，和自己百花的这条居然有些莫名相似的气场。

周光义忽然想给刘皓打个电话。

刘皓接完电话回到训练室的时候，戴妍琦和贺铭两个元素法师正在竞技场对练。

方学才看了他一眼。

按规定训练室不能带手机，方学才不信嘉世没这规定，可他又想现在是夏休期，训练也不正式，就没说什么。

刘皓端着杯子朝角落的饮水机走去，路过贺铭身后。戴妍琦实力不差，今年还差点获得最佳新人，可贺铭还是经验老道，鸾辂音尘的吟唱频频被打断。刘皓看了眼戴妍琦，后者皱眉紧盯着电脑，一脸不服气的着急神色，他拍了拍贺铭：“让着她点。”

贺铭正打得专心，被冷不丁一拍，“谁？你干嘛，别打扰我。”却正好被对面抓住空当，瞬间一波大招轰来，血条见底。贺铭气道：“都是你害的。”

刘皓有些恼，只是切磋一下，你就想把人家打得落花流水？你和她同职业，今后有的争呢，咱们两个初来乍到，你先见好就收，给人留点面子。

他客气地笑了笑，正想说点什么，戴妍琦摘下耳机，语气颇不友善：“不用让我。”

刘皓摇了摇头准备去倒水，贺铭一眼瞥到他的水杯，上面印着嘉世队徽和几句再夺三冠之类豪气冲天的宣言，年久褪色，不仔细都看不出来。贺铭冷笑，“还没扔呢，都带到雷霆来了。”

“呵呵，用习惯了，忘了。”刘皓看上去有些尴尬。

方学才却看出了一点炫耀的意味，他太了解刘皓了，“旁边柜子有新杯子。”他淡淡道。

“既然来了雷霆，”戴妍琦忽然说，一字一顿地咬着词：“……肖队在的时候，我们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如今，希望两位前辈能带我们做得更好。”

又是肖时钦！刘皓想。他来了这几天，听得最多的就是肖时钦。那家伙已经走了！

这种氛围，这种地位，和叶秋有什么区别？而且这些人提起肖时钦都是一脸敬重爱戴，比叶秋又高了一个层次。

贺铭见刘皓神情有异，忙道：“好好，大家共同努力，共同努力。”一边给他打眼色：“是吧刘队。”

刘皓把水杯墩在桌上，咚的一声。

他看着贺铭说，“上赛季打到一半叶秋走了嘉世仍然陷在叶秋的阴影里，下赛季你们又要活在肖时钦的阴影里吗？”

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们水平不高，肖队带我们配合好了可以超常发挥。大家比较敬佩肖队。”方学才象征性的解释了一下，虽然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刘皓和贺铭不可能不懂。

戴妍琦明显生气了。

“是呀，我们水平不高。您得让着我们。不像您嘉世豪门，人人都是大神，不需要什么队长带。大神到什么程度呢，都出局去打挑战赛了。”

“你们敬爱的肖队长丢下你们去了你们鄙视的挑战赛，开心吗？”

“……你管不着！”

她一甩手，刘皓的杯子掉在地上，嘉世队徽摔成了几片，就像秋天的枫叶被撕碎，浸出殷红的血。

她说：“你只是个被嘉世抛弃的棋子，嘉世失败了想变好也不要你，你没法使它变好，说不定变坏就是你害的。”

这句气话歪打正着地击中了刘皓，贺铭脸色一变，方学才觉察出不对，摆出前辈姿态大声让戴妍琦道歉。

刘皓尽力保持着风度。

他笑了一下：“你是女孩子，我不跟你计较。”

“那真佩服沐橙姐是怎么忍你那么多年的。”

“那辛苦你了，”刘皓说。“还要忍我一年。”

这句话出口，大家都是一愣。凭着对刘皓的熟悉，方学才敏捷地听出了弦外之音，刘皓没打算久留，他现在已经决定，一年后就走，就离开雷霆。

方学才不知道刘皓是否已经有了什么计划，但他还是走过去，拍拍刘皓的肩：“横竖同期一场。”

刘皓冷笑一声。

然后他蹲了下来，一块一块捡着杯子碎片。

他说：“我既然来了就会带你们好好打。我即便要走，给雷霆打出成绩，别人才能要我不是？”

戴妍琦吸了一下鼻子，去角落拿扫帚。

气氛仍然有些压抑，方学才看了眼时间，没到饭点，他还是朝食堂走去。阳光太刺眼了，照得他眼前发黑。

随手打开手机，刷出来方锐发的朋友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配图是三块鲜花饼，宋晓、周光义、唐昊、邹远都点了赞。

方学才毫不犹豫地点了个赞，然后去要了杯柠檬水，冷饮窗口的大妈跟他打招呼：“今天不要绿茶吗？”

“以后可能都不要啦。”方学才说，“就肖队爱喝绿茶。”

他想起来上一次点饮料还是和肖时钦一起，算算也没过几天，那时赛季刚收官，而肖时钦早已和嘉世签了约。

刚做副队是第六赛季，那是方学才最焦头烂额的一段日子。当时他还没完全翻过新秀墙，个人的技战术都陷入了瓶颈，还得处理队里的大小事务，忙得要死，偏偏李迅还成天以各种问题骚扰他：“你会不会用舍命一击啊？”

“该用就大胆用，不该用别强行用。”方学才正在整理所有人的训练记录。

“但你不觉得很帅吗！”

“那你去问周光义，他应该有点感受。我要休息，对着Excel一上午，眼睛都花了。”

“这么忙？我们新任副队就不忙。”

“不就是吴羽策吗？他是没给你们看见。你还不知道，他那种人自己多辛苦，也要表现得非常轻松，毫无压力。”方学才笑，“就像我上学的时候最讨厌的学霸一样。”

他和吴羽策认识有些年头了，作为副队总会互倒苦水，队里事太多，新人太难带，老板瞎拉赞助，队长乱发脾气。后来第七赛季在K市的全明星周末，他俩还偷偷溜进百花的食堂，要了两块鲜花饼。方学才摸出手机给食物拍照，忽然一揣口袋：“哎呀，我好像把明天全队的入场证搞丢了！”

“……”吴羽策说：“你们队的入场证都在你这里？”

“是啊，还没来及发给他们！怎么办！可能是进门溜得太快了……去问问门卫大爷？会被骂的吧……”方学才有些慌，他平时一向挺稳重，“找不回来能补办吗？肯定来不及了，不知道身份证能不能用？”

吴羽策一脸淡定地掏出了手机，这种欠扁的扮酷表情一般都是要被李迅方锐们吐槽的，他在微信收藏里翻出了一篇“选手各类入场证丢失的解决办法”。

“这个公众号……”方学才一看，自己也关注了，只是他很少注意这类推送。顿时对吴羽策刮目相看：“你这个副队，挺……嗯……”没想出来形容词，最后只能说：“跟你以前作风不一样啊。”

吴羽策斜了他一眼，倒没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从前是一个固执且自我的人，而他们知道，要说这短短几年最大的改变，不是因为玩了荣耀，也不是打了职业，而是因为做了副队长。

方学才喝了口柠檬水，太酸了，上次和肖队来还没这么酸。

他想了想，可能是那天注意力不在柠檬水上吧，肖时钦一直在跟他做最后的嘱咐，各种琐碎的事情说完后，他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下赛季队长……”刚才肖时钦有意无意的避开了这个话题，方学才脱口而出，“是刘皓吗？”

“……这个还得看上头的意思吧，经理会告诉你的。”

肖时钦说完，顿了顿，似乎于心不忍地又道：“好吧，应该是刘皓。……你们互相照看着点。”他终于有了几分托孤式的慨叹和寂寞，其实肖时钦也是个放不下的性子，他做不到走得干净利落。

“记得你们还是同期的吧。好。同期好。”

“肖队你也将要和苏沐橙同队了。”

“是啊。苏沐橙……唉。多少年和叶秋都是最佳搭档，叶秋走了，嘉世的打法怎么变，还是未知数啊。”

肖时钦今天忽然感慨很多，杯里冰块都要化了，他喝了口绿茶。方学才的柠檬水早就见底了，刚才一句话提醒了他，他掏出手机发信息。

“嗯，虚空双鬼终于是最佳搭档了。”肖时钦瞥了一眼，“你跟吴羽策还挺熟的？”

一直以来对于遇见的人和事方学才很少抱怨或者责怪，曾经最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咬着牙挺了过来，就连肖时钦告诉他自己要去嘉世了，他也只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此时他却忽然想嘲讽一下他的队长，因为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纵然他真的善良到满怀祝福，可他也从来不会对离别无动于衷。

“我们五期生一直团结友爱，不像别人，人情如纸张张薄。”方学才笑道。

尾声

录视频的时候，女记者没戴那副木质的圆框眼镜，还化了精致的妆。“也不知道她能出镜几秒钟……”有人悄悄吐槽，“是吧小周。”

周泽楷默默地点了点头，刚好被女记者看到，凑了过来：“那个……嗯，您等会儿能……单独和我拍张照吗？”

“干啥呢干啥呢？不要调戏我们小周，什么时候开录啊？”方锐叫道，“我们可都在这等着呢。问题是什么？快点说开场白啊。”

——接触荣耀至今，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一切准备就绪，摄影师抬手示意，记者走到镜头前。

“或许荣耀路上总会有起有落，我们在五期选手这里，看到了变化与成长，我想这就是他们带给我们的，最真实也最深刻的东西……”

这是荣耀联盟第十赛季的冬天，五期选手们聚在摄影棚里，为即将发布的专访录制视频。

此刻，叶修将烟头碾灭在窗台上，心里琢磨着兴欣的银装升级；王杰希和队员们打着指导赛，对面的人刚刚换到第七个；张新杰画满了整个白板的战术推演，霸图的轮换越来越顺利；黄少天暂停了比赛录像，站起身和喻文州激烈争论着什么；楼冠宁开小号刚抢下boss，楚云秀决定去剪掉长发，李艺博买了十盒金嗓子喉宝，在药店门口碰见冯宪君的助理。

侧耳倾听，有风起于青萍之末，其声猎猎。

大家依次站在话筒前，有人略显局促，有人面带笑容，而他们面对这个问题，都回答得简洁而郑重。

吴羽策：“坚定。”

周泽楷：“努力。”

宋晓：“不忘初心。”

方锐：“生活态度。”

周光义：“情谊。”

刘皓：“心气。”

方学才：“责任。”

……

女记者声音甜美，她扶过话筒。

“他们在那年同时出道，